一
九月的末梢,戈壁油城克拉玛依已经在追逐秋的脚步了,学生从地上拾起金黄的白杨树落叶,又抬眼望望湛蓝高远的天空,就都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。
1985年秋,我14岁,因为中考成绩好一些,就跑去克拉玛依第六中学借读。刚到那天,姨说要带我去“大楼”买东西,我以为大楼是多么高的楼,到了一看“东方红百货大楼”也就两层,姨指着正在建设的一个大工地,自豪地说:“那是个商场,三层楼呢。”
“几栋楼,两条街,一个公园没有猴……”是克拉玛依给我的最初印象。从城东头步行至城西头,也就一个小时,路上的风景尽是四层五层火柴盒一样的灰色楼房,是石油工人的居住区——大约1979年前后,江苏籍施工队浩浩荡荡开进克拉玛依,支援油城建设,建起了幢幢灰色楼房,命名为:工人新村、前进新村、光明新村……
楼内的设施也大体相同,一式一样的六七十平方米房屋结构,一式一样的木头柜、铁制床,就连喝水的搪瓷茶缸也一式一样地写着“新疆石油管理局”字样。去同学家串门看到这么多的“一式一样”,感觉很不理解,问了才知,同学家长都是石油职工,住房、家具,包括锅碗瓢盆全部统一配给。
大概是重视教育的缘故吧,学生最先入住了楼房,四层五层的教学楼是城市最动人的景观。教职员工就住在老旧的平房里,雨夜时会拿着脸盆在屋里接雨,大风天听着扑扑棱棱巨响的窗子,又担心大风把木窗吹跑了,又担心大风把屋顶掀翻了,整夜不能入睡。老师们夜里睡不好,早晨就盼着风接着刮,可偏偏风就停了,只好黑着眼圈去上课。
学生没有不盼着刮大风的,好像呆在家里听风声是非常美气的事情。我是克拉玛依的客人,不知道“大风天学生停课”这条规矩。一个大风天,我走在去学校的路上。
风呜呜地啸,从天上倾下来的尘土迷了我的眼睛,乱飞乱跳的沙石打得我皮肤生疼。我像泥鳅一样沿墙根溜达,没有墙根的空旷地带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,任凭风把我吹得东倒西歪。
我摔倒了,像一截折断的树枝跌落,我哇哇地大叫,风却把声音吹走,连我自己都听不到。
一扇门向我打开,有人将我拖进屋子,又奋力关上了门,将风挡在屋外。
语文老师王雁君在大风天救了我,怜惜我,使得我搬出十几个人一间的学生宿舍,成了王雁君的舍友。
王雁君很喜欢我。我刚从农场来城市,单纯得像一张没有一丝划痕的白纸,在我这张纸上写字作画是一件简便又令她开心的事,所以她总愿意告诉我,这件事是这样的,那件事应该怎样做。
她还教我唱歌,大多是邓丽君的歌,《小城故事多》《甜蜜蜜》《又见吹烟》等等,也唱《克拉玛依之歌》:“没有草、没有水,连鸟儿也不飞…… ”
这支歌激励了几代克拉玛依人在戈壁荒原上奉献青春,唱出了新中国石油工人的豪情壮志,每每唱起都很振奋。
那时候,王雁君经常在天黑之后去邮局给男朋友寄信。邮局距离学校两三公里,要穿过一片小树林,树林没有路灯,黑漆漆的,每次路过那里,我们都手牵着手,心跳得像揣着一面鼓,我们就唱《克拉玛依之歌》壮胆。这片黑漆漆的小树林后来建成了文化步行街,小桥流水,长廊雕塑,每到夜晚,各色灯光大放异彩,每每穿行其中,当年唱的歌还在耳畔环绕。
二
1992年8月,我大学毕业分配回克拉玛依工作,报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学校找王雁君。王雁君飞奔而来,哇哇叫着将我抱住,她的手臂那么有力,抱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
当年用作教师宿舍的那片红砖平房已被几栋教师宿舍楼替代,王雁君结婚分到一套6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,在六楼。房内设施极为简单,一套人工订制的帆布沙发是当时较为时髦的家具,一个木板订成的书架。王雁君夫妇都是教师,家里最多的就是教案和书,书架摆满了书,床上、沙发上是书,地上也是书。
克拉玛依市有了一条商业街,以准噶尔商场、新华商场、大十字商场、东方红百货大楼为主体向四周辐射,自由市场也有准噶尔市场、红山市场、油建市场等,周末人们可以到黑油山公园荡起双桨,在人民公园休闲游玩。
新华书店是两层的楼房,一楼卖学生学习资料、油田管理等工具书等,二楼设有文学天地,偶尔能买到最新出版的文学书。有一天,我们去逛书店,看到柜台上放着一整套金庸武侠小说全集,很大的纸箱,有五六十本那么多。两人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,还是不够,王雁君就让我留在书店看着书,别让其他人买去了,她骑自行车回家拿钱,我们共同拥有了一套书。
我1994年结婚,住在红星新村的方块楼里,四楼的两室一厅,60平方米。我家楼下有一个菜市场,从早到晚的嘈杂、喧嚣和人声鼎沸。
早市,天蒙蒙亮就开市了。唤醒我的不是小鸟的欢叫,也不是孩子的笑语,而是小商贩们的叫卖声,“辣子一块五、西红柿一块,茄子一块二……”无数声音的叠加,形成一股股激流,将睡眠冲刷得支离破碎,我也在这些声浪中了解到当天的菜价。
1999年的一个夏夜,我们一起包饺子。我爱人跑来说:“哎呀,你们看到六中旁边那一片建筑工地吗?听说是在建商品房。”我和王雁君丢下正在包的饺子就住工地上跑,这个消息对于我们来说太震惊,也太惊喜了,改变现有的住房条件是我们共同的心声。
一段时间,我们最欢欣的事情就是往工地跑,看到工人日夜忙碌的身影,听到工地上呯呯嘭嘭的声响,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家。但每平方米1600元起的商品房价格,又令我们望而生畏,忧虑也随之而来。
经过无数次商讨,我们决定贷款买房。用未来的工作换取今天的日子,对那些年的边疆小城青年而言,是一件比较大胆的决定。那时,我们是那么的乐观、坚定,我们对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无限憧憬,并满怀信心。
2001年,我们聚在一起打开香槟酒,庆祝乔迁新居,我家四楼,王雁君家一楼。以粉色为主色调的阳光花园小区,像一朵盛开的莲花,将承载我们共同的生活和梦想。
三
2018年夏夜,当我走在克拉玛依世纪广场时,我觉得一林的鸟雀都在为我啼啭,我听得见却看不见这些鸟雀,因为满林的绿叶将它们遮掩了。
令我心醉的还有伴随音乐亮起来的《克拉玛依之歌》雕塑——美丽的“凤凰”用七色光点亮了夜空,点亮了克玛依人的心房,也点亮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的眼睛。
去世纪广场散步,是我和王雁君的保留节目,平时各忙各的,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在电话里约:“想你了,《克拉玛依之歌》下见。”见了面就是聊天,聊两三小时还不分开,不知为什么总是谈不完。
总是先聊在外的孩子。我们的两个孩子相伴着长大,一个去了北京,学习计算机;一个去了上海,攻读法律。
再聊王雁君的维吾尔族女儿阿尼拉。2014年的春天,王雁君急性肺炎住进医院,邻床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,女孩有一双黑眼睛,像一轮明月落入黑水潭。阿尼拉是内初班学生,学习及生活起居都由老师们负责打理,费用也全免。
阿尼拉稍好一些就在病房里唱歌了,她的歌声甜美,好像一只百灵鸟在春天歌唱。王雁君出院那天,阿尼拉的病情也已稳定,但医生说小姑娘还需要观察几天。阿尼拉有些依依不舍,要求王雁君也唱一首歌给她听,一首《克拉玛依迎宾曲》像九龙潭的飞瀑那奔涌而下:“走进大西北,走进神奇的克拉玛依……”
之后,王雁君时常带着好吃的去学校看阿尼拉,周末或者节假日则接阿尼拉来家里做客。王雁君在阿尼拉面前打开了一扇门,阿尼拉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。这扇门里有克拉玛依的过去现在与未来。
克拉玛依博物馆述说石油故事。历史照片、标本、浮雕、图表,五六十年代的办公室、地窝子宿舍等实物场景,组成一部老一辈石油人艰苦奋斗的创业纪录片,阿尼拉唏嘘不已,肃然起敬。
科技馆展现城市未来。现代科技的演示,让每一个走进馆的人都对这座石油城的未来与发展充满信心。阿尼拉看到希望的藤蔓正将触角伸向城市的角角落落。
图书馆、体育馆向市民免费开放;青少年活动中心正在举办少年航模比赛、机器人组装大赛;游泳馆可以承接国际型游泳赛式,空气中响彻了市民们的欢声笑语。无论身体还是心灵,人们都在油城找到了安放之所。
阿尼拉2016年考去了上海的内高班就读,走的时候对王雁君说:“王阿姨,我大学毕业后,要来克拉玛依工作。”
我们也常常去克拉玛依河散步。满河的灯光,好像满天的星斗坠落在银河。
音乐喷泉边总是人山人海,有乘凉的,有欣赏水幕电影的,有带着朋友游玩的;又有游船上唱歌的,小广场跳维吾尔民族舞的,斜拉桥下拉小提琴的;还有小孩子在浅滩边踩水,在“水来了”雕塑下嬉戏,欢乐地追逐打闹…….
小城不大,有许多熟人,夏夜也都来河边散步纳凉,就都遇到了,哪里来得及细聊,似乎只是打个招呼就过去了,而一会又有人过来打招呼。其实也不是我们在小城多么出名,认识我们的人特别多,不过是小城住久了,感觉世界上不会有比小城更有人情味的地方了。
克拉玛依河有跨河桥大小20多座。夜幕下,彩灯闪烁,似一道道彩虹斜跨银河。花园随处可见,一园红玫瑰,一园鸡冠花, 另一园是开紫花的薰衣草。那么好看的花草由皎洁的月光照着,由星星点点的夜灯伴着,由沿河夜跑的人们赏着,也羡慕起人间的繁盛热闹,一朵比一朵开得艳丽。
有时,我们在河边待很久,河边休闲的人们差不多回去了,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。
(原载《湖南散文》2023年第2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