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间优美清洁之物,莫过于花。于我而言,花如挚友、如故交,可倾谈,可对饮,可解语,可消愁。面对盛开之花朵,心头的烦恼、疲劳、怨怼,尽可纷纷消散,浑然而忘。
一
每天早上,我都要去附近一个半开发的公园里,徒步一小时。
说是公园,不过是把城市边缘一片人迹稀少的高坡荒地略作整饬,遍植树木花草,辟出几条青砖小路供人行走罢了。高坡下,是大片的湿地,生着绵延数里的野生苇草。在一派碧翠清凉中,也有各色小花夹杂其间,在自然的野趣中平添了几份秀雅。
苇丛中,铺有一条长长的木栈道接通两岸。漫步其中,草倒比人还高出几分,人便有点如在画中的意思了。一阵风吹过,茫茫的苇丛忽如澎湃的大海,绿浪翻滚,浩荡无边。抬头望向高处,远近的草木都在起起伏伏、摇摇晃晃,似在与之唱和,又似节奏整齐的群舞。而有时,风又吹得那么轻、那么慢,似有若无,那草木也像微微点头又立正了的样子,仿佛大自然只给了人类一个清浅又短暂的微笑。然而,有风无风,都让人心生喜悦。
我也喜欢于傍晚时分去那里漫游,在曲折的小路上缓行,人迹无多,可闻虫声,有别处没有的清幽。站在高坡上俯瞰脚下,细密的苇丛静如处子,微风拂过,婆娑的芦穗便齐齐往一个方向飘,仿若无波的海面。西方的云霞被浣净了,抬头望天,银色的星星逐一就位,远处高楼的灯火明灭温柔,令人心安。
五月的某个黄昏,我又去那条木栈道上散步。恰逢月中,于是竟遇上了最美的夜色。彼时,清风吹叶,圆月在天,那宁静温柔的苇丛,仿佛蕴藏了一个世纪的幽凉。仰望苍穹,银色的流光摇曳如水,令人浑忘今夕。
春日之好,难以言喻。
二
步行路上,总是忍不住用手机拍下沿途的花草。大自然的细微和绚烂之美,不仅给人以视觉的享受,也能带给人心灵的慰藉。
平日里,最爱做的事,便是徜徉于路边或公园的小道上看花。两年前,曾在世纪公园的一棵花树下读书小憩,被暖阳晒得昏昏欲睡,醒来肩头落着几枚洁白花瓣,那一刻的欢喜至今难忘。
这里花不算多,却也生得娉婷可爱,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清寂之美。
个子纤弱的亚麻草,开着五瓣的蓝紫色小花,被风一吹,楚楚摇动,很惹人怜爱;麦蓝菜的花有粉红和云白两种,和亚麻的花儿很像,只是颜色不同罢了。因想起麦蓝菜的种子是中药王不留行的药材基源,于是便在网上度了王不留行的图片来看,那一粒粒绿豆般大小、黑白斑纹的种子也很叫人喜欢。
路边的野苜蓿无人打理,叶子却长得茂盛,间有明黄的花儿隐在叶中,似若含羞。拨开了细看,小小的花瓣碎若米粒,簇如繁星,却也娇弱可人。树下,两棵波斯菊长得高挑,一棵才打了不少花苞,一棵却已开了数朵玫红的花儿,风一吹,泼泼辣辣、夭夭灼灼,自有一种天真烂漫的风致。一路走走停停,忽看到两朵桔色小花在风中摇曳,那颜色明艳不可方物,令人心弦为之一动。
曾有个下午,我和爱人沿着高坡走向遥远的对岸,一路上红柳声势浩大,风吹细草簌簌有声。记得有遍地的野豌豆花铺满一片绿野,有植株颀长的野蓼亭亭玉立,在杂草中静姝一隅、孤芳自赏,还有一种状如星星的粉白色小花,擎在藤条般的柔枝上,也是很有韵味的。
三
我居住的城市,连续数年遍植丁香。公园、广场、小区、河畔、路边无处不在。每逢四月,便开得如瀑如雪,香气盈盈,是我很喜欢的花木。
这些丁香,春来抽枝吐叶,生机勃勃、绿意可人,不多久,便悄然抱上细密的花蕾。一夜春风吹过,那豆大的小花就一簇簇地开了。洁白的、像雪,淡紫的、如烟,远看俨然一树披雪、玉洁冰清。我每回经过,常在花前伫立许久,爱慕不已。而它呢,依旧安安静静地开着,一日日里,不急不徐,风来自香,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生得美。
看汪曾祺写栀子花,也有同样的感觉。他说:栀子花粗粗大大,又香得掸都掸不开,于是为文雅人所不取,以为品格不高。栀子花说:“去你妈的,我就是要这样香,香得痛痛快快,你们管得着吗!”写得真好,有趣又有调。栀子花骂得也好!谁管你喜不喜欢呢,我偏要这么开。
植物们都是这样,有人看和无人看,它都是一样地长叶、开花,浑浑然而忘我。
庄子云:“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”。我以为花之美好,贵在美而不自知,美而不自恃,美之更甚,是难得的清醒。
有些人,或许一生也不会真正有过一次与鲜花的静坐或对谈。
多年前,在巴依木扎草原看花,至今不能忘记。
那是六月,刚进入草原,率先映入眼帘的,便是那开得漫山遍野的金莲花。它的花瓣薄如蝉翼、晶莹剔透,花朵鲜艳、夺目、耀眼,如朵朵桔红的灯盏,令人见之难忘。初识,是不尽的惊喜和欢悦。我在草原上不停地走着,走向远处,更远处,只为相逢、问候每一朵初遇的金莲花。在不计其数的金莲花面前,内心竟忽然有不尽真实之感。彼时,头顶有淡淡的弯月,脚下是绵延的绿草。旷野的风永无止息地吹着,蔓蔓草木瑟瑟有声,那一瞬,真想让光阴停一停,然而只是无计相留。
想来,我们短暂的生命,便正如这花开到花谢的过程。偌若我们还未曾尽情地开放便已枯萎、老去,该是多么遗憾的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