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散文天地
人宣泄情感的方式有很多种,喝酒便是其中之一。邀上三两好友,无论啤的白的哪种酒,有条件配几个硬菜,仓促时一人揣一把瓜子花生亦可。谈起喝酒,那趣味可多了,逢着喜庆时得庆贺,喝两杯;逢着心情不畅,也喝两杯;近日来洋洋无趣亦可小酌两杯。不过这“两杯”并非固定的量词,得按照心情好坏重新加之计算……
再有的宣泄方式大致为:吃饭逛街、看电影或者随便到哪个街角处散散心,其他较为偏僻的方式,还有捂着被子倒头就睡他个畅快。
但我的宣泄方式偏稍稍多了些“委屈”,非要在深夜辗转反侧熬个体乏神疲之时,将那一丝丝微妙的委屈“发酵”后,再随手在记事簿上写下,这才算排解。因此,也经常熬得双眼通红,到次日连连打着哈欠。这种“病态”的处置方式也存在好些个年头了,至于是怎个坚持下来的倒无甚值得诧异,想来是习惯了如此。唯独这第一遭“委屈”,使我印象深刻……
那会儿大致是个夏天,因为农村的炕上已经换上了竹编凉席。凉席对年幼贪凉的我来说可算是莫大的鼓舞了。疯跑一天淌了一身臭汗,母亲便拎着我在晒过一晌午的大盆里洗去闷热,最惬意时则是抱着一瓣在井水中散去暑热的西瓜,然后一股脑儿跃上炕头,在凉席上均匀地滚一圈,冰冰凉,舒爽极了。这竹编凉席悄悄拂去我许多盛夏时的暑气,也藏匿过我的第一遭委屈。后来不知怎的竟遗失了,实在可惜!
那几年,父亲开着一辆不算很大的货车,在老家那一带购些蔬菜瓜果,再转运到其他地方卖掉,也能赚些营生。盛夏时节,瓜果蔬菜下得又勤又快,因而父母总不在家。我和妹妹则托由二叔照顾,二叔那会儿未成家,还是个壮小伙子呢。他在村里某处工地上做活,中午时回家做完饭,每每叮嘱我们“莫玩太远,看好家”后便自去散会儿乏气。
我才上了村里的中学,因暑热学堂早早放了课。妹妹在小学,那会儿仍是瘦小娇弱着。因妹妹身子弱爱流鼻血,我不大敢带着她在太阳底下疯玩,每每总“呵斥”她在阴凉处待着,瞧我们玩耍即可。妹妹哪晓得什么道理呢,总像个黏人的“尾巴”一样紧紧跟在我身后。为了让她消停在阴凉处,我想了许多法子来“对付”,譬如摘些苹果杏子或将自己珍藏的几本连环画册交给她。若真个叫她晒着或愤懑不愿后流了鼻血,那我晚间铁定是要遭一顿棒打的。
一日晌午,二叔做活稍晚些,而后又在地头忙活了些其他的,回来得极迟。我饿得肚子“咕咕”嚷着,妹妹则懂事地啃着母亲前些时日烙好的馍馍。妹妹塞给我,我不肯吃,只管在大门口乱嚷着。恰好二叔满身泥灰地进来看到,便训了我一句:“瞎嚷嚷叫唤,我忙得很嘞,就不能和妹妹先垫点馍馍,或者去红娟家商店赊上几包方便面自己煮了?”
我不情愿地“嗯”了声。
许是乏了,二叔便再未计较我的无理。仍是放下铁锨洗洗手,然后捅开炉火烧锅做饭。正好前一宿还剩下些米饭,二叔图省事便拿来炒了。可偏巧炉火不大争气,捅了好一会儿才肯冒出羸弱的火星。由于腹中空空,我实在无力气去帮着扇火,便打发妹妹去。自己仍在一旁偷偷嘟囔着。
好一会儿,饭才熟透,二叔忙着打发我们来吃。大家都盛了满满一碗。我动筷往嘴里狠狠扒拉着,不防就给呛了一口。二叔打了勺凉水同我顺顺。再尝一口,甚觉过咸。我便不肯再吃,拿筷子在碗中戳戳,又嘟囔着:“饭忒咸了,咋吃得下……”
二叔似有不悦,便说:“可是盐没搅和开,添到锅里重新搅搅再吃吧!”
我也不晓得出于哪门子烦躁因由,便闷哼着不言不语,仍旧在那儿戳着碗。二叔见了火气,狠狠说着:“听话些,不然给你煮方便面先吃,晚上我再好好做些吃,别戳碗筷!再说一遍,别戳碗筷……”
我将碗筷放到桌子上,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“死相”。果真,二叔动真格了,一把抄起桌上的碗筷,全丢到门外。拽着我的胳膊,想是准备下手的,不知为何竟停滞了一下!随后便一把将我甩到院子里,又一边厉声训斥道:“咽不下就别吃,我看你挨得到什么时辰,你且寻你的本事折腾去,要真能管饱自个儿,我倒好好瞧你能耐了……”
其实二叔并未将我甩疼,由于羞臊又或是其他因由,我便哭嚷了起来,自个儿委屈地钻进屋子悄悄哽咽。妹妹瞧见这种阵仗,只管连连将饭往肚子里咽去。吃毕后擦擦嘴,再轻声劝起二叔莫生气。
我趴在凉席上继续啜泣,愈是委屈便愈能激化悲戚。想着父母在家时,我即便再怎么无理取闹,他们也不该让我饿肚子呀!正巧书包还扔在炕上未打点,不知怎的,就忽然想起该将这种委屈倾诉成某种有形可见的媒介。于是才有了那幅令人哭笑不得的画面——我一边抹着泪花鼻涕,一边趴在炕头拿空白的本子歪歪扭扭地写着什么。本子上尽是被泪点砸中的深坑,洋洋洒洒大概记录着“二叔对我不怎好,让我饿肚子,还逼迫妹妹吃那么咸的饭菜。我要将这些通通记下,等父母回家后一句一句讲给他们听。再有,就是等我长大之后……”却发现即便长大也并不能怎么着,于是又委屈地砸下几颗泪花。
我将那满页的“委屈”扯下来,藏于凉席底下。那会儿只顾着抒怀发泄了,竟不知那是极容易叫人瞧见的。
少时,妹妹回来了。我拉着妹妹问着:“你说,饭咸不咸?”
妹妹悄悄点头。当我感觉自己占据了真理时,顿时愈加委屈。我甚至萌生了一个更为激进的对抗方法,那就是去镇上找到父母,将那份歪歪扭扭的“委屈”讲给母亲。说干即干,妹妹也顾不得睡晌午觉了,她紧紧地跟着我。于是,在村里通向镇上的那条马路上,多了两个在烈日下被暴晒着的身影。我大概是忘了我和瘦小的妹妹是怎么走过那条十来里的公路的,只记得毒辣的阳光将我和妹妹晒得通红。
倘若碰到熟人问:“带着妹妹要去哪儿呀?都走这么远了,再下去得坐车了,不然走到天黑也到不了。”我转头就回:“哼,我要去镇上寻我爸妈去,我要去告状去,才不管远不远,我就走,走到就是了……”
大人们觉得我满腔愤慨的样子很招笑,想来小孩子诡谲的心思向来就难证难辨,便大笑去了。妹妹的汗水从脸颊流到肩膀,却仍旧一言不发地跟着我,因她的步子极小,走几步就得蹦着往前稍跑些,再兼着毒辣的日头,她吃力极了。我竟只管赌气,却未替妹妹掂量掂量……
直到邻家刘姨在去镇上的岔道上撞见我们,她仔细询问了因由后,便训我不明事理,说:“你去哪儿寻爹妈去?你爸妈早间就把菜蔬收完走了。你带着妹妹,天又这么热着,妹妹倘若晒暑了,淌起鼻血可怎么办?”
我晒得乏极了,那点不知名的委屈亦被烈日慢慢煎熬稀释掉。这才冷静过来,怀着愧疚便同刘姨回去了。刘姨又做了些吃的予我俩,还买了好些根冰棍儿消暑。我吃饱逛足,便歪在凉席上轻轻酣睡。直到夜幕如墨般漆黑时,二叔才回来。我因午间的事儿,仍烦闷着,便将屋子门给反锁了。妹妹则揪着洒落在院子里新长出的麦苗和蚂蚁玩。我听着二叔在窗户外轻声喊我,发狠没吭声。直到好一会儿妹妹玩罢才轻轻敲响屋门。
我蹑手蹑脚地下地,再往旁处瞧瞧。妹妹开心地向我展示着手中的两瓶橘子罐头,还有好几颗新摘的野果子,我们管那叫莓子(学名覆盆子)。
“哪来的?”我问起。
“二叔买的,哥,你也快莫气二叔了。你可知我们跑了后二叔可着急了,二叔听说后晌午早早就下工了,蹬着自行车到处寻我们。快到镇上时才瞅见我们,但拉不下面子,才托着刘姨带我们回来的。罐头是二叔新买的,他舍不得尝,却晓得我们爱吃,莓子也是在后山那儿现摘的呢”。
“还有,我是听刘姨说后才知道的。二叔晌午扔掉的炒饭,他后来自己又去尝了,他一面说着好咸一面又自己吃掉了……”
“吃掉了?”至此,我忽觉心头似有重物砸过,鼻尖酸酸的。又暗自悔恨自己不明事理。侧头悄悄抹下一点“委屈”,等妹妹睡着后,才将那一封纸片子取出来撕掉。
此间事毕,这之后的“委屈”竟也再未能如此般令我印象深刻了。